另一片海


Authors
Elavius
Published
2 years, 4 months ago
Stats
1

作者:
毛茸茸
Theme Lighter Light Dark Darker Reset
Text Serif Sans Serif Reset
Text Size Reset


Sunflower
孙培博

传出哲士玛格纳要抚养孩子的消息时,哲士院学生们的态度分了两拨——尚未毕业的孩子们感到惊讶,想象不出哲士玛格纳那样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自由奔放的人带孩子的场景,讨论的氛围充满飞扬的想象,每个人都对那个孩子将来会长大的样子充满好奇;而那些知道一部分内情的,玛格纳亲自带的哲士预备生们则对此保持了沉默,他们同样无法想象那种场景,却也没法做出猜测,或者说,觉得不应该做出猜测。

  就算抛开一切其他因素不提,迎接新生命,也是一件大事吧?但玛格纳本人对此不以为然,一点儿在学生面前提这事的意向也没有不说,也没像其他新人家长一样激动无措什么的,若不是在行程中抽了个空置办了婴儿用品,几乎让人觉得那消息是个无聊的谎话了。

  那孩子在一个温暖明媚的午后被送到玛格纳的住所,在洁白的小摇篮里安静地睡着。玛格纳将他放到客厅的桌台上,那天下午没有工作,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旁边,把视野分给摇篮外壳一部分,一直坐到了傍晚。模拟的夕阳光是一种用金色做底调的大红,匀称的色彩大片平铺在玛格纳的屋中,将小摇篮悄悄盖住,玛格纳看着,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拉萨路——另一个拉萨路。

  他想起夕阳光从侧面穿过拉萨路的眼睛,总会让那看起来像一块凝固着光的异色琥珀。那光像是有了实体,成了离子态,又成了液态,像在静静地散发能量,又像在聚集着能量。那是美,是玛格纳生命中的绝景,但玛格纳总无法用美来形容,因为那包含了太多,玛格纳可以用他人生一半赞美的词汇来描述,每一个都合适,但就算把那些词都叠加在一起,也远不足以堆砌出合适的量。那是拉萨路,他最终只能用这个名字来当形容词。“玛格纳,又在想什么?”有时他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拉萨路总会在这时注意到他的视线,再转过头来直视着他,柔和地提问。拉萨路从不会因为这样的走神责备他,在一旁的朱庇特也不会做出什么评价,俩人都只会微笑着耐心关注他,等他自己回过神,但玛格纳还是会对那样的经历感到羞愤,再加上点对朱庇特的讨厌。

  直到今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这份回忆了。

  是因为这个孩子吧,熟悉的气味或者什么其他的东西。玛格纳感觉自己前半个脑袋都因此发涨发酸,胸膛里也进了一个迅速膨胀的发热球体,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泪从他高压的躯体里满溢了出来,滚烫又雄厚地流淌着,他却一点也没有释放的轻松感。这是悲伤吗?是愧疚吗?是痛苦吗?他觉得他只是愤怒到想要呕吐。他真想抓着拉萨路的领子质问,到底为什么你能做出这样恶毒的事,到底为什么要送来一个克隆体,永远提醒着他他所失去的一切?他甚至想把画一样的绝景都撕碎,把回忆也全部扯烂。

  这可能发出了什么声音,玛格纳不清楚,但那个孩子醒了,圆滚滚的小手从摇篮里伸了出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玛格纳没有回应,那小手就收了回去,缓缓地,换成一个绒毛小脑袋冒了出来。孩子没哭也没笑,静静地看着玛格纳,嘴巴微微张着,也没冒出什么咿呀的婴儿语,不一会儿,又抬起小手舞了过来,身体奋力往前伸展,想要摸到玛格纳的脸。他缓慢又摇晃地挪动着,一闪一闪地,让夕阳也从侧面打进他的眼睛里,明明是一样的色彩,但没有任何东西因为光的出现显现出来,那双眼睛只是明亮,明亮而清澈。

  玛格纳体内的高压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散去了。

  他可没沦落到要一个刚长开的婴儿来安慰,玛格纳咬了下下唇内侧,重新恢复了气势,将那软乎乎的一团儿推回到摇篮里。可刚平复的心情居然因为这一下又多了新的惊讶——那小家伙竟沉甸甸的,好像比一个大人还要敦实,玛格纳印象中的拉萨路虽然并不单薄,和沉重二字也是连不上一丝关系的。那婴儿因此扯着了玛格纳的袖口,力气不小,把玛格纳的领口都拽歪了,他张着嘴咯咯地笑,声音清脆又欢快,仅有的两颗小牙大大方方露出来,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没了一半。“你倒是挺不客气的。”玛格纳便也任由他扯着,半个身子覆到桌上。他微微一歪头,白发顺着脖颈滑下来,珠帘一般笼罩到了小摇篮的一侧,婴儿因此睁大了眼睛,又挥舞着小手要去摸。这般模样,终于无法再让玛格纳回忆起拉萨路了。

  柔软,脆弱,却热腾腾又明亮,这是玛格纳的拉萨路,一块儿用可爱皮囊包裹着的灿烂耀眼的生命力。玛格纳停滞的生命因此被影响,好像时间进程都开始变快了。“真狡猾啊。”他想,送一个婴儿过来,让他手忙脚乱地照料,最该苦恼的这段日子都没空去憎恨那个始作俑者了。

  “真狡猾啊!”但始作俑者的存在感却永远不缺!那小孩儿几天学会了叫玛格纳的名字,玛格纳想,拉萨路小时也应当是这样聪慧;那小孩儿因为一点不满意扯着嗓子大哭,玛格纳想,拉萨路那样的人也有过这般喜怒无常的时期;那小孩儿开始吃辅食,非要自己用小餐具,半天进不了嘴一块儿把自己气得掀盘子掀碗,玛格纳又想,拉萨路也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吗?

  还是说,这孩子已经逐渐成了小玛格纳了?

  那期间朱庇特想要登门拜访好多次,每次都很凑巧,消息就偏在玛格纳因为幼崽的随机爆发性焦头烂额的时候赶到,给玛格纳打开一个发泄的闸门——虽然也不过是让学生回应拒绝一下罢了。他知道他是没法隔绝朱庇特太久的,孩子成长得太快了,很快就要到他与朱庇特相识的年纪了,到那时,拉萨路会把朱庇特也重新带进他的思想,这肯定都是那个狡猾的老家伙计划好的。

  小拉萨路能跑能跳开始读书写字的年纪,也同其他这般大的孩子一样,迷上了天空和草地。他对罕见的昆虫兴致勃勃,也对转瞬即逝的飘雪激动不已,拿着一片红叶能摆弄一个中午,还把奇怪造型的树枝当做宝物送给玛格纳。那灿烂的生命力越发耀眼夺目,玛格纳根本挪不开视线,但他也同时怀疑着,这就是拉萨路想要的自由吗?会不会,还是有什么不够呢?所以他开始给小拉萨路更多,他用面向儿童的百科全书堆满书房,去雨林气候参加亲子探险活动,把撒欢跑动的孩子绊倒进落叶堆里,去寒风凛冽的郊区用冰雪堆砌两个人的城堡。孩子大笑,他也大笑,快乐是真实而坦诚的,玛格纳的空闲不多,但他总会找机会玩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再在柔和的晚风中慢悠悠散步回家。

  这种简单透亮的时光在孩子又稍大了一点时逐渐削薄了,玛格纳注意到,小拉萨路在与朋友交往时并不会像同他一起那样兴致高昂,而是会有一点腼腆在里面,虽然在别人看来那个叫做懂礼貌,但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时隐时现。孩子们总是喜欢在树下玩耍的,玛格纳也不懂为什么,只是遮阳的话去长廊或者室内也可以啊,大树究竟有什么吸引力?只会让他时不时地就想起来自己和朱庇特也在树荫下追逐打闹过,朱庇特永远追不上他,还被树根绊倒过好多次。

  他们总是在同一棵树下玩耍,一颗有着粗壮斑驳的树干和庞大又繁茂的枝叶的老树。玛格纳记得那棵树变红时有多美,小小的他和小小的朱庇特站在下面,同一片叶子比也大不了多少。那树叶还曾当着他们的面落下过一片,忽悠着,忽悠着,在空中摇摆几步,轻轻盖到了朱庇特扬起来的脸上,那一瞬间,玛格纳看到朱庇特眨了下眼睛,和树叶几乎是一样的颜色。啊,还发生了什么?玛格纳不太记得了,大大的叶片需要孩子两只手托着,朱庇特好像就那样推到了玛格纳面前。

  “玛格纳,你有一个兄弟吗?”那天,小拉萨路这样发问,手里攥着一个白色的发卡。

  玛格纳感到不满,他正要去投他兄弟一个反对票…不,他才没有兄弟呢。“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孩子就把发卡展示给玛格纳看,说这是一个送给他的礼物,来自“舅舅”。小拉萨路的头发长长了,和拉萨路一样,右边的刘海逐渐挡住了眼睛,这是基因里带的东西,玛格纳无法改变,但他能看到的时候,总喜欢把那一缕拨开别到耳后,一度让小拉萨路非常不解。朱庇特送来的这个发卡刚好合适,正能把刘海别过去,让孩子两只眼睛都好好露出来。这真的只是凑巧吗?还是那家伙死性不改,依然摆着哥哥的姿态在关注他?无论哪个猜测都让玛格纳浑身不舒服,一股火气直接沿着脊椎烧到头顶。

  她又要发脾气呢,但是没伸手来抢,应该没有多讨厌这个礼物。小拉萨路于是把发卡别到头上,自己将右眼露了出来,冲玛格纳眨了眨。朱庇特那边不说,这次可不是巧合,玛格纳很清楚,这吃里扒外的小鬼绝对是故意的。他嚷了两句,小拉萨路并不害怕,但也点头答应了,保证以后不再收那个人的礼物,虽然东西只是转送过来的,他根本连那位神秘的“舅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边没有发泄够,那边就要遭殃,玛格纳气势汹汹,下午的会议上格外卖力,朱庇特做出新提案的每个理由他都能驳斥掉,让一众哲士甚是头大。但他还是不爽,朱庇特那副无奈纵容的模样,他怎么看怎么不爽,单方面的较量就算全胜又有什么意思?会议结束,玛格纳第一个离开,一点也不想再看到朱庇特的脸。但他脚底下走歪,竟拐了一圈,走到那棵树周围的空地去了,就是那个他和朱庇特儿时玩耍的空地。他已经好久没来过了,感觉那里空旷了好多,那好像能撑起整个穹顶的大树,居然已经被换成了一颗新的小树。

  “小…拉萨路,不喜欢那个礼物吗?”朱庇特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走了过来。“不喜欢,扔了,哲士朱庇特,还请你不要过度关注我家的生活。”那树都不是原来的树了,这里实在没什么可继续停留的,玛格纳说完,扭头便走。朱庇特被她留在原地,脚掌像打进了钉子。风呼呼地响,推着那棵小树青翠的树冠轻轻摆动,朱庇特与它对立着,也放任自己的辫子和衣摆一样动作。周围都是花草,只有他们俩高高立着,明明是温暖的气候,也显得冷了起来。

  曾经那棵大树要是还在,他现在可以去下面避风吧?现在这里…叶子他抬手就能摘到。朱庇特忽然又露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微笑,因为他想起他们小时候,玛格纳在树下蹦跳的模样。那小女孩儿费力地跳着去抓空中的落叶,追了一圈没抓到,落叶最终落到了朱庇特脸上。明明朱庇特回过神就把树叶递给玛格纳了,她却还是气呼呼地,把朱庇特的手推了回去,又是捡石子扔,又是爬树,非要自己亲自摘一片下来,结果折腾一下午,只有膝盖收获了累累伤痕。那时晚风有些凉,玛格纳累倒在树根旁,朱庇特也坐过去,两个人一起挤在木质植物怀里,比现在温暖好多。他以为玛格纳会生气,结果小女孩才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和他推闹起来,要回家的时候竟然把一下午的努力都忘光了,那片叶子和地上其他的叶子混在一起,朱庇特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所以……她总会玩儿累的吧?腿脚的僵硬逐渐消退,朱庇特摘了一片叶子,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