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光


Authors
Elavius
Published
1 year, 10 months ago
Stats
0

作者:
毛茸茸
Theme Lighter Light Dark Darker Reset
Text Serif Sans Serif Reset
Text Size Reset

  因为是美丽的人才能看到美丽,又或者因为能看到美丽才成了美丽的人。埃安对美丽知之甚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甚清楚,他有限的审美能力唯一能给出的结论就是——他的好友尼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担当美的代表,包括体现美,和发现美。

  比如现在,他站在长廊一端,微仰着头直直看着前方高又宽阔的棚顶,宝石一样的眼珠儿安静地凝聚着专注,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件引人深思的艺术品。看吧,连摆放的位置都恰到好处,叫长廊那一边的人远远看到就想走近欣赏,并发问。

  “你在看什么?”

  “这种材料的质感和我想象中的未来科技不太一样呢。”雾似的,却清澈又明亮,尼斯的眼睛眨了一下,以视线为重点,将头转向了埃安:“是不一样的美感。”

  他上一次倚墙坐在地上,久久盯着天窗外星舰的外壳,用流光溢彩,闪耀夺目,华丽精致的殿堂等等修饰赞不绝口好一阵,埃安还能理解,毕竟如此巨大规模的镀金完成得那样一丝不苟,是他也要赞上一句完美的。但这次,这空无一物的内墙,怎么也会生出美感?对埃安来说,没有触及“丑到影响心情”这条分界线,建筑材料这类,审美评级的系统少有出来工作的时候。不过尼斯这样说了,埃安还是会下意识侧过头去仔细看,看他们二人光和影的分界位置模糊又松散的半影,和材料反光制造的细小的光弧搀合在一起,有些影子也在放出微光的错觉。

  嗯,这应该也是美的。

  影子已经醒来有一段时间了,虽然算不上多久,但也足够他了解这艘星舰上需要掌握的一切。可今天还是和第一天一样,他还能发现新的,让他感到美丽的存在。果然是尼斯才有的能力。还是说……果然是我认为的尼斯会有的能力?埃安又感到焦躁。

  “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吗?再带我转转吧,埃安。”影子嘴上这么说着,还是老样子自己先迈出步伐,往他早想好要走的方向去。埃安也还是老样子,总要留在原地挣扎那么几秒钟才会跟上:“今天上午你和哈迪斯聊天了?他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虽然工作流程没变,也没多说几句话,但那小子看起来有了几分精气神,不像平时那种好似梦游的状态,临走了,还在门口多看了埃安两眼,让他久违地感到一阵浑身不舒服。不是埃安自作多情,这很难不让他怀疑,影子和哈迪斯聊了点关于他的,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

  “被你发现啦?”影子走在前面,听埃安说完话步伐就变了,长袍和头发一颤一颠,踮着脚好像在蹦跳儿童舞步:“只是让他给我好好介绍了一下整合运动的开创过程罢了,讲了讲那位创始人哲士朱庇特的事,以及选择埃安你苏醒过来的事,没什么特别的。”真的吗?埃安不太相信,他皱起的眉毛可是有声音的,尼斯就算不回头也能听到。以前这种时候,不出十秒尼斯就会偷看他,借着步伐带来的不规律的身体浮动,假装自己没有做出引人注意的动作,然后非常明显地以自认为不明显的方式偷看他——就像现在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注意到吗?是他额前的头饰太过璀璨,稍微有点偏移就会晃到埃安的眼睛。

  “……好啦!我坦白!只是稍微提了一点你的事,因为哲士哈迪斯说话的样子和以前的你好像嘛——”这一抹白影忽悠悠转了个圈儿,像只灵巧的猫咪小鸟,轻盈地拱到了埃安左手边,浅浅捏住他宽大的袖口,恶意地撒娇讨饶。“谁知道你在他面前居然是那么一副坏蛋大老板的模样呢?”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但那琉璃似的眼珠儿亮闪闪地仰望着埃安,他嘴里哪还说得出一个否定词。这一茬就这么揭过去了,埃安只能老老实实吃这个哑巴亏,任由影子捏着他的袖口,撒了娇后不到三秒就大肆嘲笑他好对付。

  影子心情大好,摇晃着衣摆哼起歌,大步走在埃安前方,那是来自他们学生时代的流行曲,在埃安的脑子里,一直和阳光和午后和树影和清风联系在一起。他那个活泼的友人曾快乐地走在前面,路过花,路过树,路过蹿入草丛的野兔,在每一处都停下,招呼他快过来看。“今天也是好天气啊!”尼斯中气十足地这样说,在一个既不是高潮前也不是小节结束的地方突然停下哼歌,撸起袖子,活动着肩膀深呼吸一口气,冲埃安潇洒地挑眉:“怎么样,三好生,要不要和我赛跑一圈?”真是心血来潮了就惯爱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埃安只能无奈地摇头。穿着喜欢的新衣呢,他这位朋友怎么可能舍得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

  埃安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之前好像梦到过这个情景,不过他太久没做过梦,也记不太清那是什么感觉,可能只是之前回忆过太多次,如今又记起,到了能让新生人的脑子感到恍惚的地步。那遥远又飘扬的,随风起舞的缎带一样的歌慢慢放缓了节奏,以一种柔和的方式停下,影子站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扇窗口,静静等着埃安。这种时候,总让他痛恨自己不是真的尼斯。埃安总能发现尼斯在偷看,是因为埃安一直没把视线移开过,真正的尼斯不知道这个,埃安自己也没意识到过,只有他是清楚的。但他明明清楚,却完全没法控制。他无法控制看到埃安时的喜悦,无法控制有埃安陪伴时的舒适,无法控制那些真的尼斯会做的小动作,也无法控制地想要触碰埃安。

  他想拥抱,想拉扯,想像记忆中一样勾肩搭背,想要无所顾忌地表示喜爱,想要看到埃安舒展眉头,忍不住一般笑出声来。而不是现在这样,手已经伸了过去,却必须停留在服装布料上,看着埃安好像哭一样的笑脸,只能呆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但他同时也庆幸还好自己不是真正的尼斯。如果是真的尼斯,此情此景,该有多么心痛呢?如果是真的尼斯,知道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又会让埃安多么难过呢?

  那么一会儿,又像是好久,埃安回过了神,刚泛着暖光的双眼一瞬间变得冷硬,看着影子像在看什么仇敌,大嚷了一声让他以后少多嘴,别拿着别人的记忆四处招摇,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他得躲起来,他得逃,他需要一副窄小黑暗的棺椁,他得远离一切歇一会儿,不然这没有病痛的躯壳也要被他荆棘丛生的灵魂刺破了。

  怎么办啊,埃安想,就算不是真的尼斯,看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被他的话刺伤的表情,他也懊恼到想要打自己一顿。而且他也清楚,这一切都不是影子的错,他在做他自己都讨厌的事儿——迁怒无辜的人。他最终也只能找一根柱子躲在旁边,额头抵着小臂撑在墙面上,用另一只手的指关节在刚刚还说美的坚硬材质上砸。这幅身体据说是会碎掉的,不如就从拳头开始,一节一节全部碎掉吧?反正材料和技术都在,哈迪斯肯定会把他再次叫醒。

  墙面和手都丝毫没有会开裂的迹象,他便一次比一次用力,他想他需要一点别处的痛分担涨满整个头部的压力,可这身体的材料太有韧性,他什么都感觉不……等等,他感觉到了柔软了。紧闭的眼睁开,他看到熟悉的一只手掌挡在了他的拳头和墙之间,是影子追了过来,制止了他错误的发泄方式。

  “对不起……”

  “对不起。”

  “真的…非常抱歉,是我失礼了。”

  埃安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种时候还能保持距离、三句话之内就能找回礼貌的。可能是因为他视线停留在影子胸前,看不见对方充满担忧的双眼吧。

  愧疚,挫败感,恼怒,埃安曾经用这些掩饰自己的绝望,现在他有新的方法,就是关掉整个情感世界的大门。

  影子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随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呼气声,又轻轻笑了笑。“没关系”,他说,“是我先背后讨论你的,该抱歉的是我才对。”他抬手在埃安肩膀上轻轻掸了掸,推平了那里刚刚出现的褶皱,看着恢复完美身姿的友人,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对不起啦,埃安,以后我不会乱讲了,好不好?”就这样,也不等埃安的答复,又扯住对方的袖口拉着走。

  他们两个最好还是别眼神接触了,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最好。因为埃安此刻展示的不知来由的自制力作为影子的一部分人格,也展示在了影子身上,他正用着那股劲儿克制自己想要紧紧拥抱埃安的念头。金属饰品轻轻碰撞,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响,影子牵着埃安,走的是与之前相反的方向,反正这环形的长廊,怎么样都能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那是影子一直很喜欢的那片大观景窗,他们已经来过很多次了。群星璀璨,是影子喜爱的风景,夜空背景衬托下的雪白和暗蓝像发出柔光一样美,也是埃安喜欢的风景。但此刻略有不同,他们即将穿过一座新的星云,窗前的风景一天比一天丰富绚烂,今天到了最适合站在这里欣赏的时候。广阔无垠的太空开出一丛柔和艳丽的雾似的花,明明还是遥不可及的距离,看起来却像就在窗前,好像再往前迈一步就能走进花里,在万千细小宝石碰撞的清脆声响中,享受漂游于宇宙中心的惬意。

  “哈迪斯刚了解到我的来历时吓了一跳呢,他好像没想到你居然会有挚友。”影子五指搭在窗上,用那种不想惊动面前景色的音量缓缓开口。“因为史书大多不会记载历史人物的人际关系,讲到你,还多侧重在你成为首席哲士后的丰功伟绩上。那时候的尼斯和你接触不多,不足以写进历史,就导致那孩子之后搜索了好久,除了同时期一个执政官的名字,没找到第二个写有尼斯的地方,还小心翼翼同我验证呢。”他本来有些靠在窗上,说到这儿,忍不住笑着转了身,侧倚着面对了埃安的方向。

  “哈,要是真的尼斯在这儿,一定会超感慨吧?会说,我不过是史书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我最爱的好友埃安,却造福了星球上所有的人!哪怕过了千年万年,大家还时时敬仰着他,甚至星球遇到新的灾难了,又要叫他来帮忙。”发自心底自豪的声音总是带有亮堂堂的回响,影子说着,站直了身子也昂起了胸膛,双眼坦荡地望向他藏在窗框阴影里的朋友。

  “那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成就,但是埃安做到了,我完全相信。一路走来那样辛苦,他都一一度过了,我就想,我们了不起的哲士埃安,哪还有什么能绊住他的脚呢?星夜巡航的计划,找他就对了。因为他一定会创造更多历史,受更多人爱戴,不是吗?”影子越说气势越足,食指指尖指着星云的中心,伸直了手臂用力点到窗上,却只是轻轻敲了敲:“所以,去吧,埃安,我相信你。”身处的环形舱悄无声息转了角度,溢去的星光裹住埃安,终于又让他露出眼睛。

  什么东西破碎了,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肆无忌惮地撕开了。

  “尼斯…尼斯,尼斯…”

  我想念你,我想念你,我想念你。

  他的泪水穿过友人的发丝顺着斗篷边沿向外流淌,于他而言好像滚火和刀子一样翻腾出去的痛苦,隐没在那片蓝色中,却瞬间消失不见。离星云又近了一点吗?尼斯感觉周围好像变得更亮了,他双手压在埃安背上,终于如愿以偿再次得到了满满当当的拥抱。

  埃安长得有点过大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