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与夜的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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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牙倒悬,星光如水,山谷吹过冰冷的风。

  这是一个索拉上的星夜,尤其在这种晴朗干燥的气候,纳斯能看清遥远的光。

  因为制作新饰品的比预料中难度大,纳斯到达索拉的时间稍有偏差,当他来到这座小镇,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睡着。不过,貌似还有一个人醒着,就在树林外的那座山。

  纳斯收起入梦的仪器,百无聊赖地朝山崖上的男孩移动。

  男孩正坐在山崖上看星星,双腿悬空着晃晃悠悠。不时有风吹起一旁的落叶,沙拉拉地从男孩的身边落下大约有七十个男孩那么高的悬崖。

  “晚上好。我的名字是纳斯。”纳斯自然而然地走到男孩身边坐下,像他一样让腿在半空悠闲地晃荡。

  “晚上好纳斯,我叫奥辛。”男孩点点头,礼貌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你在这儿坐着做什么呢?”纳斯跟随奥辛的视线仰望天空,让目光在繁星之中发散,“今天星星很好看。”

  “看星星,顺便跳下去死掉。”奥辛简短地回答,瞥了眼纳斯在星光下折射出多彩光线的繁重饰品,“你的耳环很漂亮。”

  “谢谢夸奖,我也觉得很漂亮,顺便我也喜欢看星星,你有最喜欢的一颗星星吗?”对于索拉孩子的夸赞,纳斯乐意接受。

  “好像没有,星星很漂亮,不过都太远了,非要说的话,我最喜欢的是月亮,至少它会比较近。”奥辛抬手指向月亮,“你看,只有月亮看起来是最大的,而且它还会变化形状呢。”

  “诶,这样啊,不过我有一颗最喜欢的星星,就是那颗红色的哦,在天蝎座的心脏那里,很漂亮吧。”纳斯指着故土的方向,“你觉得它好看吗?”

  “嗯,挺漂亮的,也一定很遥远吧,和大家都隔得那么远,待在黑漆漆的天空里,星星会觉得孤独吗?”奥辛放下手,这么漫无目的地问。

  “有可能吧。对了对了,你为什么决定从这里跳下去死掉?”纳斯问。

  “因为觉得活着好无聊,一切都没什么实在的意义,不管是和大家一起学习、给奶牛挤奶、打扫卫生还是吃饭喝水都很无聊,所以不如死掉,大概死的时候就会明白一切的意义?不过那时候意义应该也没有意义了吧。”奥辛答,“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和梦里可能没什么区别,或者我自己就生活在一场梦里,醒来一切都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存在,什么也没有意义。”

  

  “啊,为了意义呢,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有趣喔,奥辛。”纳斯的手放回大腿上,继续和奥辛一起专注地仰望星空,“有趣就好啦,这样的想法很难得,说不定你会适合成为一个诗人?”

  “诗歌啊,其实我听不太懂,但是唱诗很好听,尤其是大家一起唱的时候。”奥辛回忆起镇里的同龄人,“虽然很好听,但我实际上并没有兴趣,好听仅仅是好听而已,听不到也无所谓的。”

  “你们平常每天都会唱吗?大家每天做什么呢?”纳斯又问。

  奥辛想了想,说:“不会,可能每个星期会唱一两次吧。我想想,年纪比较小的一般会玩一些扮演家庭、宫廷和海盗的游戏,像我这个年纪的,一般就得帮忙做洗衣服砍柴之类的事情了,其他的就是吃饭睡觉学习,好像并没什么特别好注意的,大家都差不多。”

  “嗯……”纳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听起来你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喔,既然这样,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这样的转折并没有让奥辛有任何突兀之感,思索两秒后老实地回答:“没有最喜欢的颜色。”

  “那你听说过七色花的故事吗?就是那种花瓣上有七种颜色的花,七种颜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和人眼可见光的光谱一样,如果是你,会先摘下哪片花瓣?”纳斯说了个让奥辛有点听不懂的词。

  “七色花的故事,就是那朵神奇的可以实现愿望的花吧,我听家里人给我说过,在画册里也看到过。”奥辛回忆着画册里的七色花,“嗯,我会让它好好地在那里自己生长,开到自然凋落就行,人实现了愿望也不一定会幸福,为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擅自折断漂亮的花,我觉得是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思的事。”

  “好啊,七色花听了你的话也会高兴的吧,会在风里摇摆叶子晃来晃去。”纳斯笑着说,从语气中奥辛并不能感觉到任何确切的笑意,“等到天气冷了,风再——吹来的时候,花瓣就会掉落在地上了,之前的颜色也会消失,每一片都变成枯萎的颜色。啊对了,现在天气就很冷啊,你不冷吗?树的叶子都被风吹得掉下来了哦,从你身边一直落到山底下去了喔。”

  奥辛望向双脚下的深邃崖底:“无所谓,等下我也会下去的。纳斯觉得冷了吗?要是冷的话,你可以生堆火暖和暖和,现在很多木头都变干了,很好烧。”

  “我是不会觉得冷的啦。”纳斯的脸上停驻着笑意,“万一点燃林子烧了镇子就麻烦了,这样坐着就挺好,你能听见风的声音吗?风会用树叶奏乐,你听树上的叶子沙拉拉的声音,还有树叶在地上移动的摩擦,还有风本身的呜呜呼呼声,很适合在这种时候听哦。”

  奥辛便沉静地听,没有立即回答纳斯的话。如纳斯所说,风吹草动,树摇叶落,山谷里有遥远的呜呜风声,确实听起来很舒适。只是吹久了风之后,嘴也跟着有点干燥,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和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继续说话。

  “是啊,要是风也会说话就好了,风应该会知道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它飞得很快,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我听过一个故事,是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穿上了一双被风祝福过的鞋子,风便托着她的脚后跟令她整个人腾空飞起来,飞到很多很多很远很远的远方去,比如西方的大海、南方的沙漠、北方的冰山……你说,风可以带着她飞到星星上面去吗?”

  纳斯当即回答:“如果是风的话应该不行哦,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可以。”

  

  “那你真的很不一般。”停顿片刻,奥辛笑了,“我没见过大海,没见过沙漠,也没见过冰山,在故事里它们美丽又危险,好吧,我知道那只是故事而已。如果我向往它们,说不定当我真的见到它们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失望了。”

  “是嘛。”纳斯不置可否,“嗯,是啊,人是需要故事的,如果没有故事的话,一切都会无趣很多,幻想和梦也都很重要吧。”

  “是啊。”奥辛表示赞同,“应该是这样,不然我小时候不会常常缠着人给我讲故事才愿意去睡觉,好像年纪比较小的孩子都喜欢听故事,魔法、财宝、航海、巨龙、公主、骑士……故事里的世界很遥远,好像和这里很不一样,但其实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听得多了,就容易觉得‘果然如此’嘛。”

  “‘果然如此’呢。”纳斯模仿奥辛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毕竟故事都是人写的,既然承载的是人的欲望和情感,内容上没有本质区别自然是理所应当,人能看到的东西,也就是那么少嘛,世界比人想得要大多啦。你是个特别的人喔,奥辛。”

  这是奥辛第一次收到这种评语,便顺口道谢:“谢谢,我还挺中意你给的这个评价,可能因为我是特别的人,现在才能坐在这里和你聊天的吧。”

  “是啊。对了,你是怎么一个人这么晚跑到这个地方来的?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呢。”纳斯自顾自地接连询问,“你来之前吃饭了吗?吃的什么东西?你家里人做饭好吃吗?”

  “我吃完晚饭觉得很无聊就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种地方来了。”奥辛摸着现在已经重新空空如也的肚子回答,“晚饭吃的是一碗燕麦粥和腌肉,燕麦粥放了牛奶,煮到燕麦都变软了,腌肉很咸。我对于食物没有特别的爱好,能吃到不饿就好,所以说不出个所以然,但隔壁老奶奶说我妈做饭好吃,那应该算是好吃的。”

  聊着聊着,风忽然变大了,刮出呜呜的啸音,更多的枯叶自树上簌簌而落,被风卷成快速移动的旋涡。奥辛感觉自己几乎要被风吹下去,手本能地把崖边抓紧了点,意识到之后又恢复成放松的状态。纳斯在注视那些像是小型龙卷的枯萎叶片,它们在星光下仿佛一群冷色的蝴蝶,翩跹着和现在这种状况一般莫名其妙的集体舞蹈。

  “你知道它们会飞到哪儿去吗?”奥辛问视线因追随落叶与风而飘忽不定的纳斯,“我听说有一种蝴蝶长得很像落叶,那些叶片里会不会有伪装成落叶的蝴蝶?”

  “有可能喔。”风止息时,那些叶片都落入了黑漆漆的深谷,纳斯才将视线收回,回答奥辛的话,“也可能它们其实都认识,刚好这时候约着一起去玩喔。很多蝴蝶都会用舞蹈来作为交流的方式,那是它们的一种语言,所以也可能就像把风声听成哭声一样,那只蝴蝶从飞舞的落叶读到了呼唤,当然啦,树叶会懂蝴蝶的语言也是很可能的。”

  “如果树叶可以懂蝴蝶的语言,我可不可以学会风的语言?”奥辛问,“啊,纳斯你会一些特别的语言吗?比如河流、蜜蜂、石头的语言,不过石头该怎么说话呢?”

  纳斯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丢下了山崖:“我没听到石头说话喔。但是其他的语言,我说不定还是会一点的,会的可能还挺多。啊,对了,你不是决定想要死掉嘛,那如果让你自己来选,会用什么样的石头来做墓碑?墓碑上又会写些什么内容呢?”

  “我不需要墓碑那种东西。”奥辛摇头,“如果非要选……那就随便放一块冰来做墓碑吧,上面什么也不刻,等到春天就让它自己融化消失。其实我之前会一个人去墓地,因为墓地很安静,坐在墓碑上看书很不错。但是,自从有一个男人死掉之后,他的妻子经常在他的坟墓旁哭泣,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我想,哭这件事代表的,大概是缺乏改变的力气,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懊悔难过,我觉得这没有意义。”

  “那你哭过吗?”纳斯顺着话茬自问自答,“应该哭过,正常小孩出生时都会哭嘛。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到过一个地方,那里的葬礼可有意思了,所有人都很开心的样子,还会抛撒香料和花朵,大家载歌载舞,我也跟着一起跳了一段,对,那时候的笛子也吹得很欢快的样子,最后所有人会一起嘻嘻哈哈地对着棺材吃东西,特别热闹。”

  “听起来很不错啊。”奥辛想象和庆典似的葬礼画面,“如果是那样,镇子里的老爷爷应该也不会天天和天人祈祷,希望天人保佑他晚两年死。很奇怪呢,明明是一定会到来的事情,却那么害怕,有什么意义呢?算了,这好像没什么可想的。”

  

  奥辛打了个呵欠,发现启明星已经从天边钻了出来,他刚想问纳斯困不困,就听到纳斯用轻快的语气发问:“你喜欢秋天吗?”

  “算是喜欢吧,秋天不容易有虫子,另外,秋天的天空好像都会变得更高、更空一些。村子里喜欢春天的人倒比较多,他们说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而且春天还会四处开花,很美丽。也有人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可以顺理成章地天天待在家里,窝在炉子旁边暖烘烘地打发时间。这么一想,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秋天的理由,啊,现在不就是秋天嘛。”

  “是啊,现在是秋季。”纳斯点点头,繁复的饰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风铃,“其实一年也可以有五个季节,甚至六个,当然也可以更少,甚至每年只有一个季节也可以哦。如果让我来决定,可能会弄成一共有七个季节,每天一个季节,一星期一个周期这样轮换,那样事情就会变得很不一样吧。”

  “变化得那么快,那是不是每天都要换衣服?”奥辛问。

  “应该吧,那衣柜的尺寸也会跟着变大啦,里面就可以待更多的人,更适合当做秘密基地了。其实衣服里也藏着很多秘密哦,每个人穿衣服的习惯、在衣服上留下的各种痕迹,都是这个人身份的标识,啊,选择衣服的同时也要搭配好饰物,穿得让自己觉得舒服,又能让其他人一眼认出来,那就挺不错的啦。”因为光线依然昏暗,奥辛看不清纳斯的穿着,只能看清那些坠饰的反光,便重新仰望星辰。

  “如果星星是装饰,天空就是衣服吧。”奥辛思索着说,“那么,这件衣服是由谁来穿着的呢?那——么大一件衣服,传说中的巨人能穿上吗?”

  “巨人说不定根本不用穿衣服,他们可是巨人,只要保持巨大就好了,不过如果巨人喜欢研究服饰,那可能会真的比较伤脑筋呢,用的材料恐怕只会更难找吧,哎呀呀,巨人也不好当呢,还是我们目前这种大小好,方便又实在。”纳斯答非所问,奥辛并不在意,而是顺着他的话散漫地继续聊。

  “是哦,突然变大变小都会很麻烦吧,而且好像都没有意义,如果只有一个人变了,说不定会被巡回马戏团的人带走,跟着他们到处去展览。我以前就在马戏团里见到过个子比我还低的侏儒,他当时骑在一头戴着鞍鞯缰绳的狗背上,那条狗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载着那个人跑来跑去,大家看到他滑稽的样子都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事后想起来其实觉得没那么好笑。”奥辛忽然想起侏儒骑着狗狼狈摔倒的模样,微微笑了出来,“哦,不好意思,貌似确实挺好笑的。”

  “听起来好像确实很有意思,会逗人笑是一种很独特的本领呢,马戏团的表演很有意思吧,那些动物被训练得乖乖听话,就算是比人强大得多,都会在细鞭子的指挥下乖巧地从火圈里跳过去,或者乖乖地蹲坐着,不理会在前面笨拙地挑衅的家伙。”纳斯的手在空气里画来画去,“这样跳过来——那样跳过去,跳过杆子——从底下钻过去,越听话的家伙,就越能得到喜爱,还会故意犯错显露出笨笨的样子,让嘲笑好像是荣耀一样,嗯,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小时候养了一只狗,后来它不知道去哪里了,啊,我好像连它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奥辛感到一点久违而短暂的忧伤,“我小时候好像很喜欢它。”

  “嗯,那现在呢?”纳斯问。

  “基本都忘了嘛。”奥辛很自然地回答,“就算记得什么,也是没有意义的。”

  

  聊着聊着,奥辛忽然发现,纳斯的头发显现出淡金的色泽,像是不属于这个时刻的阳光,之前都没发现呢,原来已至拂晓时分,天快亮了。

  恰好纳斯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后摆沾到的灰土。

  “纳斯,其实你是天人对吗?”奥辛单手撑地回过头看走出两步的纳斯,问这次交谈的最后一个问题。

  纳斯没有立即回答,奥辛便继续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如果神话里的天人是真的,大概也会是你的样子。啊,不过我知道神话是假的,刚才是开玩笑的啦,纳斯,但是相信这样的事情似乎挺有趣的,嗯……可能那些不愿意死去,决定好好活着的人,比如那个天天和天人祈祷的老爷爷,就靠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事生活下去的吧。”

  纳斯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仰视他的奥辛。

  “嘛,不管是不是天人,我都觉得你很有意思。”奥辛转回身,但没有再仰望星空,而是凝视山崖的底部,“如果万一,真的会有万一的话,如果你真的是天人,我还是挺希望有机会我们可以再见的,纳斯。”

  “天要亮啦,奥辛。”纳斯伸了个懒腰,“我和你今天都还有事,我得先走了,和你聊天挺有趣的,算是一次不错的体验。”

  在晓光之中,纳斯的侧影被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淡金弧线,他在无人看到的时刻笑得灿烂,仿佛不理解方才与自己聊得融洽的男孩即将发生什么般,朝奥辛的方向大力夸张地挥了挥手,甚至拍落了路边无辜灌木的两片黄叶,若不是体型尚属成年人,简直是个热切与朋友约定明日再见的归家少年。

  在纳斯离去的身影后方,那男孩的生命随风中落叶一同飘零无影。

  

  乌鸦扑棱棱地被惊起,在树梢不满地鼓噪。

  耸立山崖的阴影将这片鲜有人至的林子笼罩成一片幽深的墨绿,沙拉拉的穿林拨叶声在岩壁回荡,直至朝阳升起,群鸦在晨曦之中各自飞离。

  不知多久之后,一颗奇异的流星自地平线倒飞向苍穹,拖拽出悠长的尾迹——

  向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