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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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onths, 5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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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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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yrtos跪坐在黑暗中。

  扎里曼号上一应俱全。这是一艘航向虚空尽头新家园的迁徙与圣临之舟,但其上的生活配置甚至有些超出非贵族阶级应享有的待遇,娱乐设施也多到让人有时会忘记这是一艘满载知识与文明之种的殖民舰。Orokin的风格一向如此,蓝肤的天人们从不在享乐上怠惰。所以无人提出异议,只当是七人众对先行者的一丝丝偏爱。

  起航后的生活并不枯燥,尽管已经有一批孩子开始不耐烦晦涩冗长的诸多课程了,但他们只要能躲开禁卫的巡视并用合格的成绩说服梅丽卡等教学中枢,便能在飞船的每一个角落找到心仪的快乐——作为殖民舰的“种子”,扎里曼号的管理层对适格的孩子们待遇一向优渥,比如说,每期理论或实践考试的全员首七位会得到一枚耀金奖章,并有着“一枚奖章可指定任意一天无需上课和完成作业”的特权。

  Myrtos每一期考核都是当之无愧的首席。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技能与随时静心凝神的才能,再怎么繁复冗杂的课程他都能做到最基础的倒背如流。理解?哦,要知道理解是一种困难,一种威胁,是他不曾也不会被允许的……

  “他在这里!你看我说他肯定在这里!”

  静室的门没锁,毕竟这时候的冥想室是不对孩子们开放的——会有轮值的禁卫在此修行,Orokin的忠诚刀锋对尚且无知的孩子们而言还是太危险了。在明显属于一个女孩的叫嚷声中,严丝合缝的门很快被推开一道缝隙,未启用照明而无光的静室中因此多出一道刺眼的切痕,恰好贯穿了他的眉心至胸膛。

  对门缝处的强光仿佛毫无知觉,Myrtos将手中木刻的小娃娃反手藏于腿间,抬眼看向推门而入的女孩。他当然认得她,自己的“跟屁虫”和“挑战者”,常年的第二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笨拙和局促的男孩,Myrtos飞快在记忆片段中掏摸出了对方的身份:这期理论考核的第七,在原本的第七因病暂休后一口气超过四人第一次博得首七位的耀金奖章。

  “Myrtos!每次你‘度假’都是在这里,不觉得这里很无聊吗?”

  女孩与她的年龄一样活泼好动……甚至有些过了头。若非天赋实在惊人,如此缺少的耐心想来不可能让她次次拿到令人嫉羡的耀金奖章。

  Myrtos并没有回答什么。意料之中的,女孩虽然看似质问,但她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无意义的质问上转移开, 如同这时才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一人,她将畏缩的男孩扯上前来,指着对方攥紧的手心中隐约露出的一丝色彩,兴奋道:“快看这个,像不像!这家伙很厉害的,我以前居然不知道他懂得怎么打磨玻璃、石块和水晶!”

  扎里曼的孩子们都是相同的制服与同规格的居住舱,但无人要求他们必须着装素净,孩子们便会做出各种发型、戴上各种“安全”的饰品来彰显自己的独特。由于易加工的软金是独属于蓝肤天人的镀彩,因此扎里曼号上没有能赠予的镀金饰品,孩子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颜料、纸张或是布料来制作简陋的织带,并不约而同地认为金与白是最好看最高贵的颜色。

  Myrtos并未注意到女孩前半句话的问题,目光只是在对方犹豫着不敢张开的手上扫过一瞬,便再次落在女孩身上:“船上有水晶?”

  “没有。这是我托妈妈从哲士们的实验室带出来的废料,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至少看起来很像水晶,也许打磨起来也像?那它就是水晶!”

  女孩坚定道,并强势地掰开了男孩的手指,将那块浊金色的晶体举到Myrtos面前:“当当!这下我也有和你一样的饰品了!”

  “……你最好把它收起来。如果你不想被大人们指责甚至惩罚的话。”

  看清晶体模样的瞬间,Myrtos的瞳孔收缩成一点,手指猛地握紧,但手中的娃娃咯痛了手,暴涌上的震惊与恼怒旋即被他千锤百炼出的才能强制压下,因此他面容未动分毫,语气毫无波澜,只是在手指不着痕迹松开后变得更肃然了些。

  “为什么?为什么要收起来,又不是只有你才能戴这种东西。”女孩不解。

  显然,不,理所应当的,有些知识最初就没有传递的意义,女孩与飞船上几乎所有的孩子一样并不知晓某一个名字。

  “至少在这艘船上,它确实只有我能佩戴——这是火山石。”

  Myrtos将视线落在目光变得更加畏怯的男孩脸上,终于读懂了对方眼底和大人们相似至极的恐惧从何而来。





  Myrtos跪坐在黑暗中。

  轨道飞行器正在冥王星的背面停泊,因此生活舱的视窗只有一片黑暗。他已命令服务中枢关停了包括那台旧曼达和弦琴在内的所有光源,在这纯然无光的黑暗中,他如往常般呼吸着,被传识服紧紧包裹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未发出哪怕一丁点能被察觉的声音。

  若要完成目标,就必须不被发觉,或是掌握快速清场的技巧。

  Myrtos用回忆帮助自己快速进入冥想状态。他想象着黑暗中有无形幻影如幽灵般飘动,他想象着空气中有感染者的孢子凝聚成怪异扭曲的利爪,他想象着深蓝的风暴与深红的根须,他想象着他所经历过的此世之恶……在这之后,他想象着自己手中有一柄纤薄的匕首,他想象着身体柔韧到能轻而易举叠入管道间狭窄的缝隙,他想象着哑光的刀刃无声滑过一切有形无形之物,他想象着黑暗——这黑暗已受净化,这黑暗无比纯正。

  “……嘶——呼——”

  深呼吸,气流刺穿静谧的同时,灯光有次序地亮起。Myrtos仍静静跪坐着,他试图想象出自己身下是火山石中他曾洒下过无数汗水与血液的黑石地砖,手指触及的冰凉却是腐败血液与报废金属混合而成的感染环境特有的腥臭又甜腻的粘稠。刀刃?他多久没以这些纤细的手指握住无柄的刃,多久未曾小心翼翼藏于阴影之中窥视他人的行径,又有多久不在光辉的阴暗命令下将那些冷酷的死亡加诸他人?

  ——或者说,“火山石”,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究竟在他破碎的生命中,有多久没出现过了?

  Myrtos静静地想象着,也只是在想象着。

  火山石的杀手擅使各种规格的单手刀刃,这是在模仿他们那位永恒不变的导师、前辈、父亲。

  但他在训练之外的时间再没碰过刀。他用不是自己的手紧握的是枪托和扳机,他以自己的手攥住的是夜灵骨骼塑成的增幅器,他总是正面穿入敌阵掀起血雨腥风而非滑入阴影中无声无息夺人性命……

  Myrtos静静地想象着,想象本身也是一种力量,记忆反而无关紧要——毕竟在那次谈话之后,记忆就像桌上的阿耶檀识雕塑,对Myrtos而言,只是镀金与否的他物罢了。

  额头镶嵌上石头后,成为火山石之前的记忆沉没不见,成为火山石之后的记忆千篇一律,直到他受命登上了那艘注定死去的飞船却又违反常理地活着甚至清醒着回来,之后的记忆自此变成了一场不允许醒来的梦。而梦总会醒的,又或许是他根本就没能真正入梦,总之以莲为名的伪母在传识的幻景中要他醒来,去为Naramon学派的新一批tenno“上课”,于是他再次拿起刀刃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他人明白这些纤细的匕首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战士是多么受限的武器,他们更应该去选择灵活的战刃剑鞭、迅捷的长柄枪刃或是精于屠杀的长剑巨刃。

  极罕见的时候,Myrtos会在接连不断的否定中质疑:自己是否拥有一对早已不在的父母,或是自己与那对兄弟不同,真的只是一个被抚养为恶意本身的孤儿?自己是否真的在火星的红土上日复一日洒下血泪,而不是以一个回柜大脑的身份在福尔图娜高空的corpus飞船中做着被编辑好的循环梦境?自己是否是名为Myrtos的火山石杀手,是否是名为Myrtos的tenno战士,是否是名为Myrtos的人……又或者,只是一个自以为是Myrtos的虚空幻影?

  ——而后,手心里的硌痛会将虚浮的思绪唤回此时。

  Myrtos总是紧紧握着那个早已边缘剥落的木制娃娃。幸运的是扎里曼号的虚空风暴并没有将这个小木块变成什么不可名状的熔融物质,他得以紧紧攥着它,在每一个难耐苦痛的夜晚,在每一处茫然无措的拐角,在每一方否却自我的血泊……

  Myrtos,你不是完美的,你甚至是失败的——就像这个娃娃一样。

  “……很抱歉打扰您的休息,tenno-Myrtos。”

  舰载中枢富有特色的合成声线在船舱中突然响起。

  “有突发状况——我收到了来自一个自称Orids的中枢的公频信息,他向所有tenno发送了警告和支援请求:已确认infestation具有感染中枢的能力,并希望有人能协助清理被感染中枢的感染扩散体。我已接收相关档案,目标为阋神星受感染的中枢残余Jordas,需要注意的是目标位于太空空间,如您有作战意向,我即刻为您调动合适的Archwing与武器。”

  “……一个中枢?”

  这很好,Myrtos想着,自己在用喷火器和霰弹枪对付过克隆的头领与商会的打手之后,又要用空战武器完成一场针对中枢的“刺杀”。

  果然,自己是个失败的杀手。

  “调动武器吧,中枢。”Myrtos微微停顿片刻,“战甲我亲自去取。”

  “谨遵吩咐。5分钟后完成配置。”

  中枢的声线中有着一丝意料之中。





  Myrtos跪坐在黑暗中。

  火山石的学徒们并不畏惧“无光之间”的酷刑——关小黑屋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般的惩罚。训练项目不及格,“排除”竞争对手时被抓到把柄,甚至是有多余哪怕一句的情绪,这些额头镶嵌着浑浊石块的孩子就会遭受各种大人都难以忍受的惩处。自扎里曼号与后续诸多实验中终于脱身的Myrtos在被拧着手臂送入此处时还在庆幸,自己尚未忘了如何应对这些刑罚。

  杀手不必多言,武器无需感情,作为至黑至毒至凶的利刃,火山石的刺客必须永远冷静、冷漠、冷酷,每一丝动容都会让刀刃的弧度出现迟疑,每一次质疑都会让额心石扎根的血肉生出刺痛,因此他们从小接受的惩罚也是训练的一环:只有先杀死自己,他们才能杀死任何人——与他们的导师何其相似。

  Myrtos安静地呼吸,长久的训练已让他的呼吸成了静默的本能;背在身后的双手被特制的手套服帖地紧紧铐着,连空气细微的颤抖都不可得;绳索不松不紧地将身体悬吊,若不想被轻易扼死就只能维持着笔直跪坐的姿势,直到双腿在麻木中失去一切知觉……

  折磨,习以为常的折磨。Myrtos数着自己第三次恢复平稳的心跳,心跳在黑暗中似乎回荡起了滴漏的叮咚声,一滴一滴,落在纤薄的刀刃上,再被磨刀石擦去银粉,刀刃越发纤薄,直至映出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甚至根本算不得脸,只是被皮革和铁片钉死的……塑像。

  Myrtos判断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会动容呢?Myrtos在黑暗的幻觉中凝视着刀刃中映出的面容,而那张缝合的面容也凝视着这个犯错的孩子。他第一次见到对方时根本遮掩不住眼底的好奇——毕竟他听“前辈”们描述过太多次传奇的形象,也许幼童的窥探实在太过放肆,在他凝神细细观察时,小小的身体突然被一只粗糙坚硬的大手拧至半空,眼前的身影瞬间幻灭,吃痛的孩子下意识挣扎,却被抵在脖颈上的冰冷寒意止住了所有思考。

  所以我是因恐惧而动容吗?Myrtos咀嚼着挥之不去的寒意,这寒意早已浸透了他的手指与血管。幼子身体尚且柔韧,灵魂却早已被迫熟成,他在红土上洒下汗水与血滴,低头时他看清了阴影的模样:那张人为塑造的无容之面永远是沉默的,血肉缝死了眼眸、耳道和声带,合金取代了泵血的心脏与撑体的脊椎,被赋予的意义化作一群无心之人的偶像——它在那里,就在那里,只能在那里。

  所以我是因怜悯而动容吗?Myrtos描摹着记忆中深可见骨的痕迹,记忆本身在描摹中越发模糊不清。他总是在角落看着他人受到夸奖,或是在惩罚中忍受他人的嘲讽与厌弃。这是理所应当的,天赋低劣、努力不足、手脚笨拙,这样的生铁打磨成利刃要多费多少心力——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能在这残酷的生杀场做那个活到最后的人。

  而后,这永远沉默的偶像蹲坐在正在质疑中受刑的他面前。那双合金为骨的、握持匕首如捻起叶片、从未颤抖过分毫的、粗糙坚硬的大手中握着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块朽木。手指按压着刀刃,在木块上砍削出轮廓又琢刻了纹路,这平稳的刀刃如果切入人体会轻而易举剥下皮肤挑出神经分离血管卸下骨架吧,却只能在木块上留下有些变形的痕迹,木屑与计时的滴答声一同坠落,最终木块被雕成了一个有些歪歪扭扭的娃娃,模样和它只有三分相似。

  不完美的娃娃,出自完美的它之手,雕刻的是一个不完美的它。

  Myrtos第四次数着平稳下来的心跳,将漏去的几拍藏在心里。那个小小的木刻娃娃从此被他时时刻刻收在身边,沉默的面容在黑暗中无声诉说着偶像不被允许的感情和言语。

  Myrtos,你是不完美的……我也如此。

  “……咯吱——”

  一线光芒刺穿黑暗,Myrtos并未急着睁开眼睛,他在这黑暗里待了太久,需要时间找回丢失的各种知觉。但进门的脚步匆匆,熟悉的大手按上肩膀,未等他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召出刀刃割断了身上的诸多束缚。尚且模糊的视线被粗糙坚硬的触感遮盖,双耳却接收到了远处模糊混乱的……惨叫?痛呼?哭嚎?不,只有刀刃割开空气的声音,而那也是血液喷出腔体的声音。

  Myrtos意识到了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它的分身正在以极高的效率展开一场屠杀。但这里是火山石,所以被屠杀的是……

  “……您需要我做什么?”

  他说了多余的话,他犯了错,但回答Myrtos的不是又一轮惩戒,而是沉默,一如既往的沉默。蒙着眼的手移到脑后,将他脸上被虚空留下的烧蚀痕迹紧紧贴在身前的胸膛上,额心的石块随动作变得刺痛滚烫,因它感受到了“动容”和“质疑”——不属于Myrtos,而是属于……

  记忆在那一刻模糊了,只有鲜血的腥甜味道于传识的沉没感中无处不在,Myrtos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视线却比任何一次都要高,手中的利刃也比任何一次都要灵活且致命,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容都在飞溅的红中渐渐融化,他只觉心跳飞快意识飘忽,直到一声更大的心跳带着包含情绪的回响戛然而止:

  Myrtos,如果记忆不真实,那就坚定信仰吧——将自己视作顽石,随火山沸腾的绝响化为灰烬、化为Ash……化为我吧。





  Myrtos跪坐在黑暗中。

  Archwing与配套武器已准备妥当,一切相关事务也都被妥当安排好,Myrtos知道自己不该耽误太多时间,但在他进入军械库时,还是习惯性地跪在它面前,安静低着头,就好像一个正被老师教育的学生……又或是,像一个向神灵叩拜的信徒。

  合金与血肉编织成的生物兵器仍然沉默,熟悉的身影笔直地站在展示架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生命——与过去不同的是,它如今真的只是一个人形的生物兵器,正和它的同类一样静待着被随意使用。

  多言的杀手是失败的,有情的武器是易断的。Orokin也许早就为这些兵器准备好了妥当的葬礼,毕竟他们需要的只是工具,只是用以操纵他人的木偶泥像。对这些人造的偶像而言,终有一日它们要做出一道必选题:要么杀死意志,要么杀死自己,而这两个选项在结果上并无区别。

  火山石的人终其一生都被教导着要成为如Ash一样强大、冷酷、完美的杀手——如果这个被塑造出的完美偶像倒塌了,失去信仰的人还能成为什么?

  Myrtos已经得不到他人的答案了。信仰着Ash的火山石最终被他们的信仰本身屠杀,他的梦里已不会再有打磨刀刃的声音,也不会再有深夜中于阴影深处流过的杀意。流传开的蓝图可以轻而易举塑造出千千万万个名为Ash的战甲,名为Ash的意志沉入报复的血浆中再不能打捞,从此沉默真的只有沉默,他跪在这里千年万年也等不到它熟悉的手触上额心的冰凉。

  “……但我还是会成为你。”

  Myrtos握紧了手中的木头娃娃,属于他自己的答案在最初就已经生根发芽——

  少年的身影融化于空气中,在机械组件咬合的铿锵声中,这尊堆砌血肉编织合金蒙覆皮革的人造之物又一次有了心跳与呼吸。

  并非是要成为那个完美的偶像,而是成为Ash本身——它多言且有情,它是不完美甚至是失败的,而他也将如此,曾如此,一直如此。

  坚硬粗糙的手握紧枪械的握柄就如同握紧一把匕首,沉默的战士走出冰冷黑暗的军械库,走出温暖明亮的轨道飞行器,踏入待命许久的登陆艇。随着缓冲仓旋转锁止,他的血流逐渐加快,心跳变得震耳欲聋……

  我要步入下一个战场、迈向下一场屠杀了。

  他默默祷告着。

   ——无论如何,你与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