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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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ndor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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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months, 27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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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months, 27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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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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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icit Violence

全完2.5w已完结,是和朋友家一位oc的单向联动!顺便补充世界观!(四境你们终于被想起来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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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将军知道,我是一个瀛民。人们以为瀛民世世代代都漂在海上,自诞生起就在船上扎了根,可千百代前我们瀛民的先祖,不过是在落潮的泥滩中捡拾些虾贝螯蟹,捕鱼也仅止步于近岸搭建的浮排,那时候他们对变幻莫测的辰渊有深深的畏惧——当先祖们站在岸边,眺望暴雨下咆哮翻腾的海面,那就是东君在向他们展示辰渊的凶险,令他们不得踏足,不得冒犯。


  我们的先祖,依赖的不是如今的船和海,反而是世代居住的沼泽。荼州临海数千顷的林沼,古时候叫做逢瀛。逢瀛有一种龙血树,也叫赤柳,虬结纠缠的根扎在海水漫过的淤泥里,一年四季它的枝叶都深绿而苍翠,可若是剥开树皮,内里却和血一样红。


  在千百代前的先祖那时,赤柳是神圣的树,是不能任意砍伐的,即便是为了拓路等事而不得已,也要向东君掷珓请示。现在的规矩没有那么严格了——我们船头的图腾,就是用赤柳的树汁涂上去的。裔江的支流中有两条都是从逢瀛入海,赤柳纠结的根系拦截了江河中的泥沙,让林沼的边际不断向海中延伸,那正是东君为我们谋求的土地。然而自从前朝的武帝筑堤御海,堤堰阻遏了海潮,也阻止了林沼向海中蔓延。赤柳林本生而不息,如今却困在狭窄的岸际被外族的文明蚕食,先祖们才不得不走出林沼,转而向海中寻求生路。于是东君便为困窘的先祖们解开海禁,祂也开始庇佑祂漂在海上的勇敢子民——于是瀛民才成为如今的瀛民,而不是随着逢瀛的林沼逐渐消亡。


  可瀛民对东君的尊崇信奉,外乡人却不一定能懂得。荼州曾经有过一位乡绅,巧合的是同将军一样,也姓卫,单名一字是通。他父祖是武帝时的将官,他本人出仕的时候也很受昌文皇帝的赏识,后来告老还乡,带着亲眷和家资回到东兴,便称得上是富甲一方了。


  昌文皇帝在位时是前徽第一个治世,没有战祸,人丁兴旺,当时正逢官府号召百姓垦荒,荼州自古荒蛮之地,又是临海,能耕种的土地本就不够,民众们不得不将目光投向逢瀛的林沼。那一年,东兴与临近的几城在林沼的边缘砍伐树木,开辟了近百顷的田地,人们惊喜地发现,这片土地竟是前所未见的肥沃,甚至无需施肥,收成就超过了以往的丰年。再望一望近海那仿佛无际的林沼,还有谁会哀叹荼州是贫瘠野蛮的土地?


  目光敏锐的卫通正是盯上了这个机会。他自认是有远见的人,逢瀛的林沼于他而言是未知险地也是无尽的财富,拓荒更是天经地义。他不满足于只在沼泽边缘地带开垦良田,他有财力、也有能力,又背靠着官府的支持,很快便集结了一批手下,向着林沼深处进发了。


  可再深入,就是瀛民世代居住的领地,也是赤柳扎根的地方。卫通的计划自然遭到了瀛民阻拦,起先双方还能商谈,可卫通一意孤行,瀛民派出的代表也不肯再让寸土,说他们先前的行径已经触怒了东君,再罔顾神谕,不知会引来怎样的灾祸。谈判不和,终于演化成了争斗。是哪方先撕破脸皮已不得而知,避世而居的瀛民难以抵御外来者的刀剑,死伤惨重。第三次冲突之后,部族的使者送来了霜尾兰的花茎,打开箱子的时候满屋银霜如泄,像是照了满月的光辉,这种花只生在赤柳的根须之间,能长到三四人高,却五十年一开,花开只一晚,次日照到阳光便会立刻凋萎,霜尾兰的花茎在外是荼州朝贡皇室的珍宝,不可不谓极高的礼数。而这近乎僭越的礼数,却被用来对待一个肆意踏足、杀戮的外族人,只为再换一个双方平等商谈的机会,足见瀛民们已要无计可施了。


  但卫通有他自己的“礼数”。


  六月初四,也是传统中祀神第一日的前夕,卫通带着他的队伍突袭了一处瀛民聚落,俘虏了十八个据称是先前冲突中的“主谋者”。然后卫通的刽子手把俘虏们押到空地上,那里生长着三株根须虬结树荫如盖的赤柳,它们终是无法从外来者刀下庇佑这个聚落,未能逃走的妇孺们也被驱赶到了这里,被迫观看一场血淋淋的处刑。刽子手们将那十八个瀛民活着剖开胸腹,在俘虏血尽而死之后才斩下头颅,而后他们用沾了血的斧头砍倒那三株赤柳,剥下树皮,劈开髓心——在哭嚎与惨叫声中树和人一同被开膛破肚,树的血和人的血交错汇流成满地的猩红,一并浸入逢瀛的沼地。


  这是一场彻底的渎神,也是宣战。这就是卫通行事的准则,人也好,树也好,他要让任何东西都不敢挡在他的路上。


  然而就在卫通的手下耀武扬威的时候,众人只见一个黑影呼啸而下,他们中有人突然惨呼一声,刀都来不及出鞘就滚在地上——竟是一只枯树般的大鸟扑在他身上,它从天上敛翅,带着几乎是砸下来的惊人力量,旁边的人先是愣住,然后一哄而上去赶它,那鸟扑腾着要起飞,没来得及便被乱刀捅穿胸膛。人们连忙拉开它的尸体去看倒地的那人,却见他的整个脸部到胸口都被利爪撕烂了,包括喉管,早已同那鸟一样没了气息。


  这时候人们抬头,才发现天空被树冠遮蔽的边缘有一片黑压的云,仿佛凭空出现,且正在飞快地接近。


  杀人的是一只海鹘。他们头顶的不是黑云,而是成群结队的海鹘。从没有人见过如此多的海鹘同时出现在陆地上,它们可是连巢穴都漂在海上的鸟。人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赤柳的汁液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正是这种气息和着人血的腥味引来了海鹘,也让它们反常地狂躁,将人类当做猎物或是入侵者。海鹘群倏忽即至,可它们偏偏只攻击卫通的手下,在树顶的高度敛翅伸爪,扑袭而下!


  猛禽们飞来是无声的,扑袭时也从不呷叫,随从们将卫通团团围住,一时刀影纷乱羽片翻腾,地上落下一具具海鹘的尸体,可它们数量太多,且一击即走,疲于自卫的人们难以抓住机会反击,竟逐渐落了下风狼狈不堪。震怒的卫通令随从放箭,但海鹘们对飞来的箭支毫无惧意,锋锐的箭头从它们光滑油润的羽翅间擦过,又有人想到野物惧怕火焰,于是划着了火镰,可四下都是潮湿的沼地,一时竟找不到引火的木柴。海鹘们宽大的翅膀带起阵阵乱风,那点火焰很快被扑灭了。


  “击铁!击铁!”忽然间有人高喊,“用刀背敲盾!”


  几个带盾的随从顾不得是谁在下令了,立即照做,可那金铁的声音也只是短暂地将周围的海鹘惊了一下,见这招有用但不显著,呼喊的那人抢步出来,趁着鸟群避开的那短短一瞬,他半跪在地,倏而拔出腰间佩着的直刀,拉出一串的刀鸣!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的鸣响,像是以刀为弦急促地奏乐,只是乐声着实无比刺耳,紧接着重又袭来的鸟群中爆发出一阵凄厉的鸣叫,离得最近的一只海鹘打了个趔趄,竟保持不住平衡,从半空中直直折了下来,被鸣刀的人斩断了脖颈。


  这种拉出独特刀鸣的技法出自帝朝的铁渊阁,本是铁渊军中用来传令的密语,铁渊军士的裙甲有着特别的制式,配一条由不同材质的金属环缀接在一起的垂带,就是为了方便鸣刀。这技法本来有个风雅的正名,士兵里最熟知的命令却是“拉鸣子”,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外人自然听不懂,铁渊阁中最资深的“衔铃使”却能分辨并击出数百种不同的刀鸣。除却传信之外,阵前士兵一齐拉刀,也能够震慑敌方。


  这种刀鸣,在人听来不过尖厉刺耳,可对于耳羽能闻万里风的海鹘来说,却几乎能要了它们的命。


  随从们从惊诧之中反应过来,只是他们并不会那人鸣刀的巧技,只能以刀尖在盾面划过——在阵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声音中,原本凶猛的海鹘四散溃逃,惊魂渐定的随从们这才发现,方才朝他们下令的不是卫通,而只是他门下的一名清客。


  清客名叫冉致,府内的人都喊他冉先生。卫通是狠厉贪婪且自傲的主子,可他也识人。冉先生年岁三十上下,只是个独身的文士,背景清清白白,成为门客的时间并不长,是听闻卫通要深入逢瀛才来的,来时只耳上一杆笔腰间一柄刀,笔是普普通通的五花兔毫笔,刀是朴实无华的环首直刀,可他手上只有握笔的茧,不像习过武的样子,自他投到门下就没人见过他拔刀出鞘,大家都当那柄刀是个样子货。但冉先生博古通今,不光是正典,四方的民俗、神话、乡野奇闻,他谈论起来都能征引,今日之事,没想到他竟连铁渊阁的鸣刀之术也熟知。这样奇妙的高士,因何又要投到卫通门下呢,旁人为的是钱财与声名,可冉先生对二者都无所求,他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当卫通要深入逢瀛的时候,他要随行。


  人们不知他的来处,只知他来到荼州之前在四方游历,冉先生说自己的籍贯在荒州,这大概是真话,因他有一双褐红色的眼瞳,像是闷燃的火炭。只有南疆的荒州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眼睛,崇火与鹓鶵的鸑族人说这是神赐,这样的人天生目光锐利,能见常人之不能见,是替神明窥临人世的使者,是天火种的薪柴。


  冉先生没有辜负这双眼瞳,他是门客之中眼力最好的,曾经有次卫通去东兴附近的萧山游猎,途径甘河原,在兴致最盛的时候冉先生突然冒出来拦在卫通的马前,说端王的猎队正朝这边过来,走的是同一条路,我们的人得赶紧避一避,当心冲撞了。可抬眼望去,除了山脚下一览无遗的平野并不见什么其余的人马,旁人以为他胡言乱语,卫通半信半疑,不过还是下令退避到两侧山丘后的树林中,自己则带人登上矮丘等待。约一炷香之后,山下果然跑过一队开路骑,后面则是高头大马的骑队簇拥着一个华服的骑手,带着满载的猎物意气风发地经过。要知道那天端王也是轻装简行,没打着什么旗号,冉先生又是如何隔着数里发现并辨出是端王府的猎队呢?冉先生只是摇头,说自己并不是直接看见了骑队,而是山脚下草窠里跑过一只受伤的麂子,麂子背上插着一支羽箭,后面追着一匹白色的猎犬,那箭矢末端的箭羽乌黑中有一抹金线,分明是黑眼雕的翎子,而那猎犬腰细腿长,白毛中浮着灰色的毫发,是有名的邺州雪毛猃,毫无疑问,整个荼州也只有端王府能用得起这样名贵的箭矢与猎犬。


  听者无不惊愕,打心底佩服起他的眼力和博识,休说能辨认如此的细节,他们连那只麂子都没瞧见。


  可现在,这双褐红色的神赐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望向空地的边缘,瀛民们早已趁着他们和海鹘搏杀的时候逃离,那里空无一人,随从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可冉先生连刀都忘了归鞘,神情罕见地怔滞,像是入了神,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主子走到了他身边。


  “你在看什么?”卫通问他。


  冉先生张了张嘴:“……女人。”


  周围人都不解,有人从鼻子里促狭地笑出了声,以为他是看上了什么山妇野姑的姿色,还回不过神来了。


  女人。拥有灰色眼瞳的沉默的女人,头顶是藤条编织而成的如同修长双角的环冠,披一领鸟羽缀成的披肩,穿着如此特殊的服饰,她竟一直隐藏在了那些瀛民妇孺之中,混乱时妇孺们四散逃入密林,才显露出她的身影,只一瞬间。而那看到她的短短一瞬间,冉先生几乎就立刻笃定——那是瀛民中的一名巫役。


  “不是玩笑话。”冉先生说,“不出意外,她就是唆使海鹘袭击我们的人。”


  “你怎么知道?”卫通眯起眼睛。


  “她垫着皮质的披肩,是为了让海鹘能够停栖在她的肩头与上臂,但按她的身量,只能让体型较小的雄性落足。”冉先生答道,“瀛民们传统的装饰都是用褐色的海鹘羽毛,而她披肩上的羽毛却是黄绿相间,母鸟在育雏期羽毛会变成黄绿色,只有这种颜色不会让公海鹘亢奋,反而会令它们变得温驯。”


  “是么?”卫通一双眼中狠意渐浓,他忽然低声地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逃了,那就找到她,杀了。”


  冉先生一时沉默。他素来厌恶杀戮,卫通杀死瀛民俘虏的时候,也没有听他的劝阻。但这一次,沉默过后,他竟点了点头。


  “如果明公要追踪她的行迹,冉致愿作引路人。”


  他深深地拜下,目光却不是恭敬地垂着,而是越过满地的猩红,越过人、鸟、树的尸骸,望向深深的林沼。


  她在那里。他望不见。